婵娟三楼之上,当然是四楼,一般情况下,楼船酒宴尤其是白日素席,这一楼之差,就像隔着层天地,哪里会出现什么矛盾纠纷。
但今天女领班南雁眼中的第三桩怪事,还真无巧不成书地出现了。
起先是正巧在三楼这桌客人头顶上的四楼,大摆宴席,来了七八位客人不说,还喊了将近二十位女子作陪,也就是这大白天的,生意相对清减,要不然天大脸面也喊不来这么多当红清倌,甚至连婵娟三大花魁也出动了两位。
简直是将一整艘婵娟给包圆喽。
怪就怪在既然有这份通天能耐了,为何不干脆去翡翠或是樱桃那两艘船上风流痛快?传出去也不好听,给外人的感觉,就像是连樱桃翡翠的船板都踩不上去,才退而求其次在婵娟这边作威作福。
南雁的心思,在把那名公子哥送到之后,就已经不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三楼了。
那七八人,在凉州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杂号将军就有四个,且年纪都老大不小了,临老入花丛逞英雄,那些人都挺熟门熟路,绝大多数人本是其它两艘画舫的老主顾,很少来这边吃荤,更别提吃素了。
原本哪怕小三十号人聚在一间屋子里,只要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,在那儿使劲跺脚,楼底下的屋子就不会有什么太大动静。
世事人心两无常,就无常在这个地方了。
那帮将军老爷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荤段子,大笑不止,跺脚不停,简直是春雷震平野,震得三楼天花板簌簌发抖。
忍一时不难,可忍了一炷炷香还没完没了,就太不像话了。
南雁作为三楼话事人,其实第一时间就去提醒了楼上那位女领班,可惜人家不领情不说,还言语阴阳怪气,狠狠戳了她心头几刀。
到底大家都是捧红楼饭碗吃红楼饭的女子,南雁在隔了大半炷香后,又去商量这件事,看能不能让那帮凉州城老将种们稍稍消停些,不过那位在婵娟高她一头的女领班,愈发幸灾乐祸,又是结结实实挖苦了她一通,言语之刻薄,登峰造极。
南雁一怒之下,也撒手不管了,虽然在韩国磐那边赔罪赔笑脸,可也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,不再去求着楼上那位姑奶奶息事宁人。
事不过三,泥菩萨尚且有脾气,何况是韩国磐这等带兵打仗的粗糙武将,在对被喊到门口认错的南雁冷哼一声后,让她赶紧带路,然后韩国磐和那位获封武节郎的老袍泽一起跟着女领班登楼,兴师问罪。
陈青牛站起身,歉意说是要出门片刻,在座各位只当是去小解,也就没有谁在意。
至于韩国磐的登楼之举,屋内仅剩两位男子也并不担心,本就是占理的事,加上韩国磐的官身和兵权,不过是对付一酒桌在婵娟楼船摆宴的客人,哪怕情况再坏,也都应当兜得住。
陈青牛出门之后,站在原地,思量片刻,然后轻轻呼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伸出左手。
他如今精通道教口诀六种,多是静心凝神之用,并无杀伤力,粗通十一种,也都是不太起眼的粗劣口诀,入门而已,难度不大。
拇指食指相接连,整体手势自然下垂。
流水诀。
往低处流,顺其自然。
溪水润石之势,正如气血滋润五脏六腑。
根据一位莲花峰客卿的笔札记载,此诀其实除了众所周知的清洁窍穴之用,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偏门效果,就是占卜,虽算不准细节,却能预知走势好坏。
前提是掐诀之人,心无挂碍。或者说是挂碍之大,压过所有其它所有大小心病,也算近似于前者,一样可掐此诀,大致断吉凶。
陈青牛猛然睁开眼睛,脸色肃杀。
此卦。
凶!
陈青牛悄悄凝声于一线,秘密传音给二楼船头的谢石矶,让她谨慎登楼,仔细护住朱真婴,但不用着急跟他碰头。
陈青牛实在算不出这场飞来横祸,到底是针对自己,还是被朱真婴这位郡主殃及池鱼,所以不好省心省力地直接把她丢到岸上去,就只能出此下策,和谢石矶都是各自走一步算一步。
陈青牛缓缓走上三四楼间的阶梯。
他凝神聆听,便能听到先前头顶那雅间的动静,吵闹,讥笑,嘲讽,挑衅,出手。
最后是伤人。
一击便重伤。
出手之人,毫不拖泥带水,甚至没有拔出腰刀,只是迅速向前踏出两步,以手做刀,迅猛斩在韩国磐身前那名兄弟的脖颈上,后者当场侧飞出去,轰然撞在墙壁上,健硕身躯瘫软在地,气若游丝。
修为艰深,出手狠辣,有恃无恐。
这三点,一个比一个难缠。
陈青牛倍感棘手。
出手之人的武道修为,最不济也临近小宗师门槛,在没有保留的前提下,就意味着跟陈青牛当下的武学高度,已是半斤八两。
陈青牛犹豫不决,可脚步不停,走到了那间屋子门外,然后就这么驻足原地。
屋内刚好有个沙哑威严的嗓音响起,是头一次出声,语气不重,口气却极大,“韩国磐,老夫虽然已经退出边军十二年,可是别忘了你在关外任职为官的那支控鹤轻骑,当年是谁一手创立的。”
韩国磐沉闷无声。
老人缓缓道:“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滚出去,老夫就当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。”
韩国磐重重抱拳,不卑不亢答复:“宋将军,哪怕是晚辈不敬在先,可末将朋友绝不至于受此重创!”
老人反问道:“怎么,你韩大将军还想着跟老夫讨要说法?”
满屋子哄然大笑。
老人淡漠道:“一个小小五品击远将军,在边境混了十来年,才立下芝麻绿豆大小的战功,最后沦为一个被边军赶回关内的废物,也配在老夫面前自称‘末将’?”
不等韩国磐解释或是反驳,老人冷笑道:“就凭你韩国磐,领着两三千虾兵蟹将,也配跟老夫讲道理?”
韩国磐咬牙沉声道:“宋将军!”
老人没来由哈哈大笑,“姓韩的,你可知道老夫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,是为何?巧了!刚好是你那位贤良淑德的好媳妇,她当年啊,可是对犬子爱慕得要死要活,你信不信犬子今天勾勾手指,她依旧会红杏出墙?”
屋内先是沉默,然后所有男人都哗然大笑。
韩国磐再没有说话,只是愤而出手。
韩国磐刚向那老人踏出一步,就脑袋一斜,堪堪躲过身旁男子的一记手刀,同时横臂迅猛向外扫去,微微倾斜向上,砸向那人的面门。
殊不料那人只是轻轻一手拍下,韩国磐整条胳膊,就像被水师战船的排杆砸中,以至于整个人都向那人踉跄倒去。
之后不见那人如何出手,在军中技击已是高手的韩国磐就扑倒在地,像是在对那名宋老将军五体投地。
老人嗤笑道:“呦,韩大将军行此大礼,所为何事啊?难不成是感谢犬子当年没瞧上眼你妻子,好歹留住了完璧之身?”
满屋笑声震天,夹杂有莺莺燕燕的娇柔惊呼。
韩国磐晃了晃脑袋,支起双肘,试图挣扎起身,满脸血污。
老人在冷嘲热讽之余,瞥了眼出手的心腹侍卫,似乎是用眼神询问为何手下留情,后者只是死死盯住屋门,如临大敌,沉声问道:“谁?!”
并非是这名深藏不露的将军侍卫,对韩国磐发了善心。
而是在他打算下重手的瞬间,无意间感受到了一股杀气全无的浓重杀机。
很矛盾,所以更致命。
众人只见一名年轻公子哥推门而入。
佩剑,白袍,悬玉。
陈青牛一步一步走入屋内,先是那名侍卫,四十来岁,相貌平平,气势已经浑然内敛,契合武道小宗师的归元或是返璞。
陈青牛的视线缓缓偏移,最终落在那名宋姓老人身上,还有老人身边的两位丰满美人,体态妖娆,满身春宵春意的味道。
陈青牛像是在跟熟人客套寒暄一般,微笑道:“宋老将军真是威风,老当益壮,沙场欢场,战力都了不得!”
老人脸色如常,端坐在酒桌主位上,两根手指拧转酒杯,抬头笑问道:“这位外乡公子好胆色,如果老夫没有猜测,是要路见不平行便侠仗义吧?”
陈青牛旁若无人地环顾四周。
老人眯眼,脸色阴鸷。
几乎同时,那名侍卫拔刀劈至。
屋内众人,刹那之间如坠冰窟。
陈青牛脚尖轻轻一点,身形向屋门那边飘摇而去,仿佛一位御风凌空的神仙中人。
那一刀绽放出的罡气,并非刀锋劈砍而溢出的一扇弧月,而是反常地仅有那一丝弧线。
一轮弧月之边弧。
凝如实质。
陈青牛站在门槛附近,再退两步就要退出屋子了。
中年侍卫也收刀归鞘。
他一手掌心抵住刀柄,眼神炙热,也藏有几分遗憾和忌惮。
此人对投来疑惑视线的宋姓老人,微微摇头,告诉老人来者不善,不易收拾。
老人心头微震,握着酒杯缓缓起身,发现不知何时佩剑公子哥身后,站着一位肌肤黝黑的高大女子。
当谢石矶真正站在了自己身后,陈青牛绷紧的心弦,微微放松。
电光火石之间!
陈青牛几乎是完全凭借身体本能,后仰倒去。
刀尖刺入他心口处。
刺透衣襟。
可见血迹!
在陈青牛后仰以及刺客出手的瞬间,谢石矶就已经悍然出手,太过仓促,以至于根本来不及使用诛神枪。
她一把抓住陈青牛的衣领向后扯,一步前踏,长如猿猴的一臂探出,试图握住那柄刀尖。
偷袭刺客和护驾之人,两者都已得逞。
刺客的刀尖刺入了陈青牛的心口,谢石矶五指也攥紧了刀尖。
刺客面无表情,竟是毫不犹豫地弃刀而退,后背撞破墙壁,坠入商湖之中,瞬间消逝不见。
铁石心肠,或者准确说是天生不开窍的谢石矶,她在这一刻闪过的眼神,破天荒神色复杂,震怒,惶恐,愧疚,像个犯错且暴怒的小女孩。
陈青牛根本拦不住谢石矶,她就已经杀气滔天地冲出屋子,提着半截诛神枪纵身一跃,钻入水中。
陈青牛并无大恙,只是被刀尖刺入肌肤些许,瞧着惊险骇人而已。
陈青牛苦笑道:“这傻大个。”
陈青牛轻轻呼出一口浊气,没有掉以轻心,站在原处。
甚至没有去擦拭心口的血迹。
屋内所有人都呆若木鸡。
就连撞见这一幕的韩国磐都张大嘴巴。
宋姓老人握着酒杯,眼神微转,终于有些回过神了,却也没能彻底缓过来。
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声,响彻楼船。
是宋姓老人身旁的一位红楼花魁,年纪轻,入行晚,所以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不多,更别提这种血腥场面了。
谢石矶很快就返回楼船,她痴而不傻,很快就冷静下来,想清楚了如果还有危险,肯定只会出现在主人身边,所以没有一根筋在水底追杀那名顶尖刺客。
陈青牛闭上眼,五指在袖中再掐那流水诀,迅速睁眼,柔声笑道:“应该没事了。”
谢石矶浑身上下杀气之盛,就连那些青楼女子都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。
陈青牛轻轻拍了拍她肩膀,“真没事,擦破点皮而已,根本都不算是伤。这种意外,你我都没辙。这不是安慰你,而是实话实说,明白吗?”
谢石矶缓缓点头。
陈青牛一本正经道:“那就笑一个?”
谢石矶僵硬无比地扯了扯嘴角,艰难程度,比当场宰了那名刺客还难。
陈青牛对她做了个鬼脸。
然后在众人目睽睽之下,陈青牛再次身体后仰,向门外走廊转头说道:“还不赶紧让人禀报你爹,就说这艘商湖上的婵娟楼船,出现了刺客?”
屋内有些半数人物,依稀可见有一位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小跑离开。
兴许是太过信任他这位青峨山大仙师的缘故,这次安阳郡主即兴出游,藩邸并没有暗中安排扈从侍卫跟随护送。
不过朱真婴自有办法让婵娟这边鸡飞狗跳,以及火速派人去通知王府。
本就是惊鸿一瞥,加上朱真婴这次男扮女装,屋内真正认出她身份的人物,就只有好不容易从趴着变成坐着的武将韩国磐了。
不过韩国磐也懵了。
不止是陈青牛对待安阳郡主的态度,更是那名侍卫脑子抽风一般的暴起杀人。
其实姓宋的老人最茫然。
贴身跟随自己十多年的侍卫,一向老实做事本分做人,为何执意要杀那名初次见面的外乡公子哥?
要说杀也就杀了,出手却没杀成之后,又为何丧家之犬一般入水逃窜?
这王八蛋,不是害得你家主子沾一裤裆黄泥,不是屎也是屎吗?!
陈青牛从怀中掏出一只普通瓷瓶,蹲下身倒了一粒朱紫丹药在手心,递给韩国磐,后者二话不说,一口咽下。
韩国磐盘腿而坐,开始调养气息。
陈青牛蹲在旁边,捏着下巴,一直没有说话。
这一切,从陈青牛独自登楼,进屋,再到那名宋家刺客对陈青牛两次出手,一次故意示敌以弱,一次真正杀机毕露,最后到陈青牛蹲在那里发呆,以及谢石矶见谁都是一副想拧断你脖子的眼神,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时间。
半炷香而已,倒像是熬了半辈子。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世事无常,人心也无常。